董哲作品|天黑请说话
文/董哲
孩提时期,晚上我是跟爷爷奶奶一起睡的。那时,农村还没通上电,晚饭后没耍上一会,就被催着上床睡觉。屋里黑灯瞎火的,我躺在床上瞪着俩眼还不能说话。奶奶说,说话会把小鬼招来。
那时候经常听大人讲些千奇百怪的鬼故事,说哪个人要是煞气弱,晚上很容易遇到鬼,听着就怪吓人的。所以,奶奶这么一说,我自然就把嘴巴闭上了。那种想说话又不能说话不敢说话的滋味,一般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应该都能体会。
再大一些,我便知道了所谓的“天黑说话会招来小鬼”,不过是奶奶为了让我早点睡觉,随口说的罢了。
于是,在许多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都会偷偷溜到邻居家,与同龄的玩伴挤在狭小的床板上,天上地下一通神吹胡侃。
我们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带着遐想,用飞转的大脑肆意描绘着小村庄以外的世界,畅想着各自美好的未来,早已把“招小鬼”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彼时,我幼小心灵里最单纯的想法就是,不能再像父亲母亲那样耗在农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种一辈子的地。于是乎,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找份好工作,讨个漂亮老婆,去大城市生活的念头,自此便在心中生根发芽。
再后来,初冬的夜晚,寒意乍起。晚饭后,我和小玩伴一起跑到几里远的外村看露天电影。回来的路上,夜深人静,一片漆黑,一路上只听见自己慌乱的脚步声。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刚看过的鬼电影里的情节,或是回想起曾经听过的鬼故事,立马汗毛竖起,不由得抓紧同伴的手,恨不得一步到家。
抬眼间,望着远处村庄里忽明忽暗的灯火,我们方稳住神,开始没话找话,聊白天班上发生的趣事,聊第二天怎么搞老师的恶作剧,或者相约周末去田间捉泥鳅抓螃蟹……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村口。先前涌到嗓子眼的恐惧,瞬间被兴奋替代。
这种经历,长大之后在与朋友晚归走夜路时,也有过几次。在无边的黑暗中,我们心里都发着怵,但谁也不说破。一边匆匆赶路,一边大声说话。谁也不敢朝周边乱瞄,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但这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变得开始微妙。人越长大,话越少,顾忌越多。渐渐地,儿时的伙伴,同窗好友,昔日故人,见面越来越少,见面后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踏入社会,“言多必失”的古训,不时在耳畔响起。人与人之间交往,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哪句话当说,哪句话不当说,成了成人世界里一种烧脑的“艺术”。让儿时说话能驱走天黑的恐惧,成了奢望。
更多时候,我会自己与自己说话。送走白天的忙碌和喧嚣,夜晚躺在床上,我会像一位老农,琢磨着田里的庄稼哪里长势不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害虫,如果不想法子及时除掉,收成势必会受到影响。我很焦虑,又有些无力。于是,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值得庆幸的是,彷徨无助时,身边还有三五老友可以说说话。尤其在天黑之际,褪去世俗的外衣,或趁着醉意,或品着茶香,吐吐苦水,发发牢骚,说点掏心窝的话儿,聊聊清风明月。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简单纯粹,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和小伙伴挤在一张床上侃大山的那个年代。
小时候,大人们总是盼着小孩早点学会说话。会说话,说好话,把话说好,一度成了一个人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一课。但不知从何时起,大人们之间正常说话,说正常话,却成了比幼儿学说话还难的一件事情。
当今社会纷繁复杂,人心不古。世界的一角,有冷有暖。人们越长越油腻,越大越世故,越老越小心,越来越不敢说真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起来。
很多时候,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讲假话、空话、套话、大话,谨记着“祸从口出”的箴言,唯唯诺诺,瞻前顾后,担心一句真话就招来横祸。“有话就说”这样简单的基本要求,反而成了公众不敢面对的难题。
我就因性格使然,说话太直,伤害了不少人,也得罪过很多人,还因此吃过亏,栽过跟头。但我觉得自己说的是真话,所以并不后悔。
如今,半截身子已入土,看不惯的人和事,我依然会说,只不过换了方式。尽管周遭一片漆黑,不压抑自我,心里到底还是透亮的。
我们身边从不缺少沉默而麻木的人。一味沉默,该发声却拼命憋着,面对淋漓的鲜血却无动于衷,就是一种自我逃避与自我放弃。
在黑夜里沉默,只会让黑夜更漫长。你愿意做一个一直沉默的人吗?你甘心做一个一直沉默的人吗?
鲁迅先生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范仲淹曾因言获罪,朋友梅尧臣劝他谨言慎行、不要惹祸上身,他则回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决绝。因为他明白,蝉鸣一夏,人生一世,总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才不辜负上天赐予的生命。
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越来越不敢说话,尤其说真话,是有缘由的。你想说真话实话,就有人想扼住你的咽喉。
还有的人抱着“看破不说破,日子且好过”的生活哲学。有的人则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事风格。得过且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的人睁着两眼说瞎话,害人利己。
陈徒手说:“知识分子有个天职,就是说话,不论用嘴还是用笔,若一声不吭,是失职;若作假,是渎职。”其他人亦如此。
“让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伟人说过的这句话,什么时候得以真正实践了,敢说话、愿意说真话的人自然就多了。
天黑,别害怕。天黑,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