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垣洪作品:失去的老房子

文/向垣洪

在故乡,父母修了两次新房。修第一栋新房时,父母就把木房子拆了;在花园街上修第二栋新房时,就把石头冲的房子卖给本村一户人家。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石头冲的那栋房子。对于那栋老房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处的风景,角角落落,我和父母生活过的痕迹。一如此刻,写下这篇文章时,闭上眼睛,过往的一切,都是清晰可见的。只是,一伸手触及,便只留了空气。

过去的通俗读物《庄农杂字》上有两句话:“人生在世,吃住二字。”就是说,除了种地打粮,农村最大的事项就是盖房子了。在旧日的庄稼院里,当老人的勤劳一生,如果没能为儿孙盖上几间住房,那会是死了也难以瞑目的。

听老一辈人讲,他们盖房,先是燕子垒巢似的准备着物料。头一两年,就要在院子里脱出很多土坯,晒干后摞起来,垒成一列列的土坯墙,上面再罩上旧席片;还要备下一些檩材、柱脚、椽子,横七竖八地堆放在门前。只有实力雄厚的大户人家,才能从几十里外买回一车车青砖、红瓦、木料。剩下就是看风水、定方向啦,这是大事中的大事。请来个风水先生,高高的,瘦瘦的,黄面皮,灰褂子,一副不大的细边圆眼镜松松地架到鼻梁上,旁边总要跟着一个端罗盘的。院里院外,左边右边,南一趟北一趟,不停地看,一直挨到日头栽西。回到屋里,在饭桌前盘腿坐定,一壶酒、四盘菜,一边吃一边叨念着什么,然后用毛笔圈画出一个单子,才算了事。到了上梁这天还要画符。先宰杀一只白公鸡,倒出小半碗鸡血,鸡身上却不能有半点血迹。那个神道道的老先生,第一个仪式是毕恭毕敬地净手,那净手的时间格外长,一双枯瘦的手惨白地鼓出几条青筋,越洗越没有血色。净过了手,老先生便颤抖着将一张黄纸裁成四份,然后用一只崭新的羊毫笔蘸了鸡血,龙飞凤舞地画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那奇形怪状的图案,没有人能看得懂,大概从来也没有人问过。可是,一切都做得那么认真,那么郑重,仿佛这才是一切,而房子怎么盖、盖得怎么样,倒无关紧要了。

父母结婚时,住的是爷爷奶奶修的木房子,我在木房子里出生,并长到七岁。房子后面原本是稻田,不知从什么时候就改成鱼塘。妈在村小教书,每月按时领工资,父亲一年忙到头也能挣些钱,却怎么也没一点积蓄。有次风水先生对他们讲,住房后面有鱼塘主人家不聚财。于是父母凭着借的三十元钱准备他们的第一次修房计划。先是父亲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把村小隔壁的山坡挖平,然后就请全村很多人家帮忙,烧了砖。母亲就拿这个月的工资去买水泥、下个月的工资去买石灰。该买的东西基本买好,然后找泥水匠把房子的基本框架修好,那泥水工的包头嫌我家的钱给慢了,修了一半的时候要泥水匠把工给停了,扬言说让我们的房子停在这里长绿苔,我不知道父母怎么和他协调好,房子还是按原计划修好。房子做起后,还举行了上梁礼,全村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来庆贺,鞭炮放了几个小时之久。当天晚上,父母为了感谢全村人的帮忙,请乡里电影队放了一场电影,我到现在还记得其中一个影片的名字叫《天下第一剑》。

我在这里度过了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记得第一年在新房子里过春节时,父亲由里到外把老房子的每道门都贴上红红火火的春联,新房子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吃年夜饭时父亲把鞭炮放得“啪啪”直响,我换上新装,母亲把鸡鸭鱼肉等美味端上桌来,摆上饮料,白酒,然后我们全家一起干杯。

房子比较多,我拥有了自己独立的居室,尽管这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但对于我来说完全足够了。父母对我要求很严,每天放学回来不允许我到外面玩,要我在家学习。我在家很少看我的课本,把村小图书室的图书翻了一篇又一篇,最初以此消磨时间,不想竟陶醉在书里面。我第一次知道村里老人讲“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的故事是假的,他们压根儿不是一个朝代的人物,也知道了诸葛亮的智慧、鲁智深的豪气、孙悟空的顽皮、贾宝玉的多情,幻想哪一天能把他们的个性全部集中在我一人之中。在那几年,我不仅看了许多古典名著,还接触了一些现当代作家的作品,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鲁迅先生的《社戏》,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感受,能产生共鸣罢;另外,《苦菜花》、《吕梁英雄传》、《红岩》等革命题材的作品我也很喜欢看,我还摹仿他们的写法写了一部好几万字的小说,遗憾的是搬家的时候把这部手写稿弄丢了。

自从我喜欢上书籍后,我时常在昏黄的灯光下,陷入阅读。有时候我会趴在床上写作,那时候我已经爱上了写诗。我在这房子里,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古代的隐士,或者一个寒窗苦读等待有朝一日进京赶考一鹤冲天的读书人。那种感觉其实是很过瘾的。

其实,我还是个比较淘气的孩子,父母经常把我反锁在家中,要我学习,我每次看书看得无聊的时候就想到外面去玩。从堂屋大门口是走不出的,我就和小伙伴们商量好,要他们从后山放一根绳索,把我从厨房的平台上拉上去。后山的坡并不高,但一个小孩要爬上去还是比较危险的,我那时只想到好玩,根本不去考虑是否会产生恐惧的感觉。有一次,我刚爬坡,小伙伴们正在“进攻”一个黄蜂窝,一群黄蜂飞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了就蜇,我被黄蜂咬了好几口,差点松手跌了下去,好在我忍住痛,咬紧牙关爬了上去。我趴在地上,不敢起来,一直等蜂群走远了后,我才站了起来。小伙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指着对方傻傻地笑,原来大家的头上都肿了许多好大的包。我反应过来后赶快从原路返回,父母回来后,发现我头上的包,以为是黄蜂从外面飞进来把我蜇的,马上给我涂上红花油。还好他们不知道我是偷偷地溜到外面去玩时被黄蜂蜇肿的,否则会被父母痛打一顿。

有时候,小伙伴们放学回家后要砍柴、放牛,不能陪我玩,我只好一个人在阳台上发呆。当然,阳台上也有我的玩伴——蚂蚁。它们对我感觉很好,不时和我吵闹,和我捉迷藏,玩乐了的时候,我会给它们一点糖,或者一二块肉给它们吃,它们不会独享,总要拿回去和伙伴们分享,拿不动时就回家喊伙伴们来抬,我经常和它们开些玩笑,拿粉笔在它们经过的地方划根线,而后用手遮住阳光,它们返回时,老找不到回家的路,看着它们四处乱窜的样子,我笑得合不拢嘴。它们有时也会有麻烦,那些个子比较大,皮肤颜色不一样的蚂蚁老是欺负同类,它们尽管数量多,但不是特别能打,所以只得靠我去帮忙,我一手一个就把欺负它们的那些家伙给消灭掉,一场战争下来,它们也死伤很多,但没有谁会逃跑,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还击对方,战争结束后大家顾不上回家休息,把死伤者全部背了回去。

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是有许多城里人体会不到的乐趣,比如可以听虫鸣。每到晚上,蟋蟀什么的就叫得厉害。那不是像在城里郊区那种寂寞的弹唱,而是成片的,此起彼伏的。这种表面的喧嚣深处其实是寂静。听着这样的声音,内心会觉得无比的安静。春天的时候,还可以听蛙鸣,远处是大片的噪声,近处,不知是墙角还是门外,有一两只青蛙的声音格外清晰。睡在床上,听着这样的声音,感觉就像是天籁。

有时候月光晃晃的夜晚,我会坐到楼上的水泥板上,看着月亮。月光洒满我一身。看四周的房子,看远处的庄稼地,全在月光的温柔怀抱之中。天地广大光明。狗偶尔会叫唤两声。那时候,真的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墙角会长出一些植物。隔一条马路有菜园子,也有稻田。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当然可以感受到植物的芬芳。春天油菜花汹涌的香气,会让人沉醉的。最喜欢初夏的时候,马路那边的菜园子里会传来蔬菜的气息,稻田里禾苗穗子的气息。深深吸一口气,就可以分辨出,哪些是刚出果实的辣椒,哪些是青翠的豆角,哪些是正在吸水的禾苗。油菜花开了,蜜蜂当然是不闲着的,鼻子里都是那种油菜花花蕊的气息。

下雨的时候听屋檐滴水也是不错的。虽然没有带天井的老房子的流水声那么节奏清晰有情调,但毕竟是瓦房子,那种水沿着檐角滴落的声音,还是可以在心里激起回声的。雨水急时,声音要大,也更急促,雨水缓时,屋檐的滴水就要低沉得多,宛如古老的乡村肺里的叹息。

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是会感觉三尺之上有神灵的,是要怀敬畏之心的。家先在厅堂的正中央,上面挂着太白金星手托寿桃的年画。每到年节,香烟袅袅,烛光闪耀,鞭炮噼里啪啦响,你会觉得,你所在的,是已经活了千万年的,你偏居的一隅,是与天地共枯荣的。

记忆只能留在脑海中。母亲在2003年的时候把这座房子给卖了,在镇上另外修了一座房子。父亲和我心里上是比较反对的,但是不把这座房子卖了哪能修得起新房呢?我几次回到家乡,看着那栋老房子,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是父母第一次盖成砖房,是父母一砖一瓦用手修起来的。那时父母受的苦,不是我能想象出来的,只当故事听。这房子见证着父母的感情,见证着父母的生活。我理解父亲对老房子有着深厚的感情。去花园街上的新房住后,父亲每次回石头冲都要去看看那栋房子。好像那栋老房子没有卖一样,仍旧属于自己。

如今,石头冲的那栋老房子依然寂静地躺在乡村的怀抱里,烟雾缭绕中,氤氲着泥土芬芳。上次回去,我在在老房子前摆了个“泼丝”,照了几张相片,以示纪念罢!之所以这样做,我总觉得这栋老房子是我的精神财富。这老房子已经不再是具象化的物体,在我心中她已然抽象化为一种精神——爱,勇气,力量。我是如此爱着这栋老房子,爱着我们这个家,幸福,知足,感恩,眷恋。

【作者简介】向垣洪,男,汉族,1980年9月出生,湖南洞口人,大学本科文化,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99级作家班学员。历任杂志社社长助理、省直机关雇员、政府官员、房地产企业法定代表人,现为深圳沃溪影视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系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深圳市影视产业联合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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