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垣洪作品：一条鱼的记忆

文 /向垣洪

1

我在水里看不见自己的倒影。水是很清澈的，你可以看见一条条的小鱼儿排着整齐划一的队伍在无忧无虑游荡，我随手扯来一根水草去划过周围的宁静，它们只是稍稍警觉回避一下，马上又大摇大摆往前游弋。一条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失去警觉的鱼儿是最幸福的，可以随着心的方向去舞动自己的生命。

我们小时候常常吃到的美味是一条条香喷喷的鱼儿，这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石头冲的孩子最美的佳肴，不管我们承不承认，它们给予我们智慧。鱼儿伴随我们的记忆成长，没有任何假设，我们从大山中走出去，能感受外面五彩斑斓的世界，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一直过得像鱼一样幸福。

鱼改变了我们的思考，你会明白，一切简简单单。我们从弯弯曲曲的机耕路上走到李家渡需要一个半小时。我们不需要寻找任何成功的答案，我们未曾富有，我们也不想掠夺，我们只是用自己勤奋去换取对生活的憧憬。大鱼大肉的日子似乎离我们非常遥远，就像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一样。但是大奇是能做到常常有大鱼大肉吃的，他能嗅到方圆几十里路哪户人家有红白喜事，这是一般人不具备的本领，一切都源自于他具备的神秘力量。大奇的嘴边时不时留着吃过肉所产生的痕迹，往往他在吃不完的情况下还会打包带回来，这让我们很羡慕，但又不敢和他去分享——他是石头冲最著名的傻子，我们肯定不会与他为伍。一辆手扶拖拉机轰隆隆开了过来，这让我们很兴奋，立即深深去呼吸柴油燃烧不充分所散发出的特殊味道，能给予我们不一样的力量。我们在十分清新的空气中呆得太久了，会明白这是工业文明带给我们唯一的感触。我们往往会沉迷于这种味道之中。你也会在不经意间发现大奇喊你的名字，他不仅记得石头冲所有人的名字，而且周围村庄只要是刘姓人家他都能叫得上姓名。我们当然要嘲笑他一番，说他又到哪里找了几个小媳妇，他说那是必须的，他不仅仅天天有大鱼大肉吃，还会背诵很多诗歌，他有时候会写诗，他把他写的诗歌念给他喜欢的小媳妇听。大奇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

傻子和天才往往只有一步之遥，特别是诗人，我对优秀诗人很崇拜，所以不敢举例证明。

当然谁也不会去嫁给一个傻子。可是我们年轻的伙伴就一定能找到小媳妇？石头冲带给这些外来的小媳妇会有什么？除了贫穷落后，还有一条要走很远很远才能到达李家渡的机耕路，随便聪明一点的女孩子是不可能用自己一辈子的命运去赌在这条永远也走不完的道路上。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出息的，所以从不去幻想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但是我知道未来我也不会挨饿，沿着石头冲的小溪转上一圈，会抓到几天都吃不完的小鱼和螃蟹，当然，我还不喜欢吃螃蟹，全部用来去喂小叔叔养的甲鱼。我在李家渡的街头碰到了表哥，他刚参加工作，提着一袋鸭梨回石头冲省亲，我帮着他背了回去。很多天以后，二姨夫和我父亲说，吃了这么多水果还是鸭梨最好吃。我的父亲就告诫我，以后我的任务就是去李家渡街上给我的表兄弟提包，他们从城市里回来光宗耀祖时，顺便会给予我恩赐一些他们吃不完的东西和穿剩的衣服。我觉得这就够了，我的能力只能如此。

我只想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要在乎别人的打扰，永远做一条独立特行的鱼。

你不用找小媳妇吗？

我养不活自己，我拿什么给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你难道没有你喜欢的女人？

我喜欢一个人不一定去完全占有她一辈子，只希望她永远幸福就够了。

你太没有出息了！

我一直像大奇一样在思考问题。大奇背得那么多经典名篇，尚且找不到媳妇，我还没达到那个层次。所以我还是一个正常人。

我走在这条每天都用生命丈量的机耕路上，溪水中的鱼儿陪着我一直行走，神秘的大奇不时会出现在你的前面，一辆手扶拖拉机轰轰隆隆穿过我的身旁，我顿时有了行走的力量。我并未在石头冲老去，我记不起那是什么年代的自己，我却充满了理想，我没有按照我最初的梦想去活得逍遥自在，我像大奇一样背诵了许多经典名篇，我像一条鱼一样有了自己的记忆。我对痛苦的记忆同样只有七秒，但我对幸福的记忆往往是一辈子的。

你的一颦一笑。

你的温尔典雅。

很多的时候，我相信自己可以靠努力得到一切，我们的智商都差不多，甚至我更差一些，别人听一遍就理解的东西我要听两遍才能理解，那就耐心听两遍吧！有些人活得艰辛，有些人怀疑自己选择的方向，我们都是一个矛盾的个体，想得明白或者想不明白，我们只能在现实生活中活下去。

2

        我在又兰街上念初中，从石头冲走到这里有三十里路。你往往在不经意间走完所有的里程，就像一条鱼想从小溪游向大海一样。

小溪里的鱼永远是那么的弱小，而大海里鱼永远很剽悍。

这里有很多漂亮的女同学。她们来自不同阶层的家庭，你能感受到她们的落落大方和萝莉，我想故意吸引她们的注意，我又黑又矮的躯体却往往只能淹没在人群中，她们不会和你交流，甚至她们对你又天生的排斥，你会为她们的衣角光鲜所迷倒，你更会为她们的举止神态所倾到。在同一个班级，你只能在不经意间扭头偷偷去看她一眼，你会为她的笑容而欢喜，你也会为她的烦躁而不安，你甚至在内心深处不知亲吻了她多少遍。只是你不敢像“小日本”一样去起娟子的哄，你更不敢像“司令”一样把娟子搂入怀中，你往往连和她去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你想牵她的手吗？

想。

你想亲吻她吗？

想。

你想翻她的牌吗？

我从未敢奢望过。

我是从没俱有强大内心世界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我更不敢面对。放了学的下午，我会拉着班上另一位寄宿的男同学顺着她家庭的方向走去，这里的房子密集得让我有些恐惧，你根本分不清哪座房子是她的家。我们傻傻的走着，我会幻想她从窗户边伸出一个脑袋呼唤我的名字。懒洋洋的太阳已经将它的余晖洒上山的那一边，她或许在看着石头冲那时还不敢奢望存在的电视，她或许在听着录音机里面的歌声。她有她的生活，她只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过客。

我转学了。毕业时考体育去以前的学校考试，我回到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班级，我故意望着她咳嗽一声，想吸引她的注意，她并没有理睬我。

后来我们在不同的学校念高中。我发现自己忽然和大奇一样变得很有思想，我开始不断在公开刊物发表文章，我顺理成章成为学校文学社的社长。这是一个对文学疯狂的年代，我成为整个学校的焦点人物，外班的女孩子常常在我们班级集体起哄呼喊我的名字，我的抽屉里不时收到女同学的情书。教室里坐着很多同学，座位和座位挨得很近，你可以闻得到女同学青春的气息，她们是那么的冰沁玉洁，稍微含在口里就会融化掉，你身上的雄性荷尔蒙激素马上就会累积出来，这是男孩成长的历程，我们未曾长大，但我们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思维方式。

我不用去调整我的心态，一切习以为常。我喜欢我的喜欢，我坚持我的坚持。

我到另外一所学校去看她，失去光环的我又回到那个青涩的背影中。她发现了我的存在，她对着我莞尔一笑，她的笑容让我深深沉迷而不得自拔，我在她的班级呆上了整整一天的时光。我吃了一个桔子，她走过来，问我吃，我又剥了一个，递给她，她却直接让我喂到她的嘴里。这下给我埋下了祸根，一个喜欢她的男孩子喊了班上的几个人把我打了一顿。第二天，我去了派出所，让警察把这些打我的人全抓走了。

我走了，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我并未告诉她。她似乎记得这件事情，她后来说我告诉她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虽然短暂但无忧无虑，所以鱼儿永远是快乐的。

3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沿着什么方向前进。

我们能顺利走出石头冲，要么考上大学，要么参军，要么去南方打工。我严重偏科，成绩一落千丈。我似乎被父亲预言准确。大奇已经去世了，我在机耕路上行走，不会有人冷不防喊你的名字。

石头冲漂亮的女孩都去了南方，一到春节来临的时候，她们就在鞭炮声中变成了别人家的小媳妇。

没有人去我家给我做媒。我相信自己能找得到，我像大奇一样很有思想，总会有欣赏我的女孩。

我很快认识了集镇上的一位女老师，她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她常常在下班后坐很久的公交车来陪我，她天生丽质，她慈悲为怀，她甚至和观音娘娘是一天生日的。有一次，我问她，你会嫁给我吗？她说你怎么这么傻，我不嫁给你嫁给谁，这个答案来得太意外了，她用她那坚强的语气回答了她对爱情的捍卫。

漂亮的女人，做的决定更加精彩。

她的家人很反对我们之间的恋情，如同暴风雨一样向她施压。她故意视而不见，每天准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在她和我之间做了很多设想，我们把家安在什么位置，我们未来要几个小孩。但最致命是我没有钱，我更没有方向。当一个人失去自我的时候，你都不会知道存在的意义。我们没有为钱发生过争执，但是，我们穷怕了。我要出去，那时通讯没那么发达，我常常几个月没有和她有任何联系。最终我们的爱情变得非常遥远，所有的设想变成了一条鱼的记忆。

我没有怪她，她需要那种平凡而稳定的生活，我给予不了，我只能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小媳妇。

我失恋了，我得离开石头冲，我想去南方寻找一份工作来维持我的生计。我在高中没毕业的时候离家出走过一次，在庞大的东莞市寮步镇金仕塑胶五金厂，一位漂亮的小姐姐看了看我手中的户口本问我有没有身份证？我回答说没有，她就没有让我进入这个厂打工，这是我第一次寻找工作，被礼貌拒绝，我非常伤心。

我怀着无限的眷恋想去南方追寻我的梦想却未能实现，我却阴差阳错在长沙呆了下来，从杂志社编辑到省直机关雇员再到政府官员，我觉得这好像在梦幻中一样。

待我辞掉工作进行创业的时候，一切发生了质的变化。我不敢想象我能真的像鱼儿一样在深海中游弋有余，我只想像一条小鱼儿在石头冲的小溪中无忧无虑去游荡。

我再次来到了南方，我不需要别人给予我工作。你知道我的名字，但是你很难见到我的身影。我一直躲在这个城市最宏伟的建筑里面。我只接触我想要的接触。

你想牵我的手吗？

想。

你想亲吻我吗？

想。

你想翻我的牌吗？

你想翻你就大胆翻吧。

我屏住呼吸停留了片刻，我看到她是很自然的在说这番话，她并不要调整自己的心态，她让我的心跳加快。我并不是看上你的钱，我只是感谢你在这么多年来一直默默暗恋我。我选择离她工作地点最近的酒店开着房间，就是为了让她能在最方便的时候来看望我，她常常从家里煲好烫给我送来，她一勺一勺喂我，她说曾经我是第一个给她喂吃的男生，她现在得补偿我。

我的记忆不会只有七秒。她停留在我的身边。

4

我渴望回到石头冲。我是吃鱼长大的孩子，那条坑坑洼洼的机耕路早已经被宽敞的水泥马路所代替，外面的世界现在和石头冲是同步的，你所能拥有的我都能找到。大奇永远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里，我没有学到大奇思考的深度，但我却同样去思考着自己的思考。我故意在石头冲里把车子开得很快，汽车加速所产生的声音和手扶拖拉机所产生的声音有点相似。

石头冲的小媳妇越来越多，她们连同清晨的朝阳洋洋洒洒的沐浴开来。很快，她们让石头冲越来越和谐。

父母早已离开了石头冲去省会定居，而我在一个城市与另一个城市中不断行走。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收购我第一次去南方应聘的那个工厂的时候，我查了东莞市所有的工商记录，发现这个工厂早已不再存在，也许这是自然规律，一条条鱼不断长大，一条条鱼却不断被吞噬，就像几百人的石头冲一样，作为行政的村庄已经被隔壁拥有几千人口的燕子岭所兼并，但是，你只要内心足够强大，你所想得到的，你就会做得到，小叔叔已经不再靠养甲鱼为生了，他成了燕子岭首位民选村长。

我后面发现自已不能活在一个人的世界中，人是高级的群居动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但我坚信“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游戏法则”，我更会去尊敬那些值得我尊敬的人。财富只是一个载体，而更多的良师益友是你永远用财富买不到的。

一个人舍得放下所有，就会得到所有。

我一无所有，我亦我所欲。当然，你成功了，你亦成为整个村庄的标杆，你的一举一动很快成为别人的议论的焦点。走在石头冲，我看见一群群年轻人在马路上嬉戏，他们在向我挥手，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我仿佛从他们的面容中看到他们父辈的轮毂。他们是二十年前我的身影，他们改变了石头冲，而我也将老去。我看到马路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会习惯停下车来对每个我认识的人打招呼，那是我的二姨夫，我招呼他上我的车载他一程，他委婉拒绝了，但他很快又把我喊住，让我给那些已经失去工作的表哥们寻找一条出路，我不能拒绝，他们是我的血缘兄弟，我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从石头冲到又兰街头，三十里，现在我开车只需要十分钟，我曾多次走在那条熟悉的的街上寻找她的房子，周围的环境已发生重大的改变，让我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不管你见到或者没有见到，那条路的尽头永远有她的背影。

我也会透过茶馆的窗户看到她和她老公不时走过。这是我们这个小县城唯一一个茶馆，我常常停留在第一排的窗边，我看到她老公把视线转上我的一刹那间很快又把视线转移。我知道她应该属于这份宁静。我在淡泊从容中与她不期而遇。我习惯喝一口茶。我不仅是品一杯茗茶，更是品一种人生。

一条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而我的记忆是一辈子。

不管你有没有发现，我是一条游弋在深海里的鱼。我来自石头冲。

【作者简介】向垣洪，男，汉族，1980年9月出生，湖南洞口人，大学本科文化，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99级作家班学员。历任杂志社社长助理、省直机关雇员、政府官员、房地产企业法定代表人，现为深圳沃溪影视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系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深圳市影视产业联合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