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爱国散文|回春医生
文/尹爱国
沉甸甸的金秋,他又踏上了这一片土地。金风送爽,远处有一片绛红色的高粱,山林含黛,一切充满了成熟的凝静与浑厚。
是自己的家了。一条小水圳从门前流过,屋后左右是一片葱郁的翠竹梓树,环抱着四间土屋。呵!土屋,邓学勤终于退休回来了。这是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天地,那一个小世界。屋里有他相依为命的老伴,温柔得象春水的媳妇;还有爱爬在自己脖颈上骑马马的乖孙孙;当小学校长的儿子也是这土居的过客,不常回来的。邓学勤,十九岁出家,挨近解放,骨头还嫩着,就当了共产党的民兵队长,与老土匪张云卿周旋上了。数他命大,那土匪在花园上泡桐深山窝里,一把雪亮的马页子刀架在他脖上,他居然奇迹般活过来,用自己的青春迎来了祖国的新生。后来,又当桥头片的支书,任公社书记,县新华书店一把手,他有祖传医术的专长,组织上又让他当县中医院书记,二十来年,他治好了许多妇女的疑难杂症;几剂草药,使诸多命在旦夕的婴儿起死回生;县内外,他有了名气,正在他竭尽全力为天下妇孺解除病痛之时,他老了,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洞口中医院。
便又有人上千里上百里的寻了来,寻山寻岭的找到他的住处,要求治病,神色匆匆虔诚,他象欠人家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一样内疚了。他不能让病人带了痛苦离去啊。来者是石江树林乡的阮仁美。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女性,乡村放映员。来的就是客呗!邓学勤泡上两杯清茶,递过去,笑眯眯的:“劳你们走这么远的路,先坐、喝茶。”老人这才坐下去,问来者意图。来者先是吞吞吐吐,好为难,接着便伤心地哭了。她看到面前的老人一张黑瘦的慈祥脸,似转生华佗,她说了。结婚八年,她没有生养,当教师的男人可是个好丈夫,爱她、疼她,陪她上百里地来找邓医生。不懂科学的爹娘抱孙孙心切,可儿子结婚八年床上不曾有一只土麻蝈跳,怨媳妇肚儿不争气。为了接香火,爹娘便唆了儿子与媳妇离婚,硬要棒打鸳鸯哟!这阮仁美悲凄地诉说着,说再不生下孩儿,她就去跳河喝甲胺磷……老人异常的不平静了,他本能地眨巴着沾湿湿的小眼睛。医生,谁叫自己是医生呢!医生的职责岂止是救死扶伤,他得重新鼓起眼前这对夫妇的生活风帆,把她从死神边拉回来,幸福美满地生活,他要用自己的祖传医术去医治一个濒于崩溃的家庭啊!而眼下的关键,是要让这对夫妇吃下定心丸,生下孩子来。于是他扯谈似的问了些情况,然后便说:“你们等着我回来,只当这儿是你们自己的家,饿了,就吃,渴了,就喝。”他一头扎进深深的雪峰山里,幽壑泉边,山梁沟谷,他弓着背,拖着一副黑瘦的身子,象找绣花针似的寻觅草药。背了满满的一筛草药回来,雪峰山已是落霞满天,归雁恋巢的时候了。他斩了十副草药,对那妇女说:先吃下这十副草药吧,要见效的,千万不能往短处想,世界宽着哩……那夫妇接过药,千恩万谢地走了。忽有一天,那女方男人来了。脸上带了喜色,双手揣了个“感谢邓医生,妙手回春”的匾儿,恭恭敬敬挂在老人堂屋中央,然后点燃一挂千子炮,震天价响。他没头没脑地告诉邓学勤:“有了,生了个千金哩!”邓学勤懵了,他记不起来了,仍是眨巴着那双湿沾沾的小眼睛,在记忆的智囊里努力搜寻着,可他到底给忘了。这期间,他已给好多妇孺治过病了?自己也说不准。邓学勤弄清缘由,并且得知,有了这刚降生的小千金,他们一家和睦如初,恩爱幸福,原先要儿子与媳妇离婚的爹娘老子整日里嘴都合不拢,抱着小孙女亲不够,吻不完。荷包蛋端到坐月子的媳妇床前。男人在单位教书也干劲倍增,还被评为先进教师⋯⋯老人生性是个爽快人,别人欢乐,他也欢乐,自己的命是与人间妇孺的命紧系在一起的。他呵呵的笑得好爽朗,黑荞粑一样的瘦脸儿溢满兴奋,象一朵开得正烈的九月菊。那一天,他吩咐老伴和儿媳:到花园案桌上砍来几斤肉,还买了双喜酒。他一生嗜烟,却不曾喝酒。这一次例外,他端上一杯淡红的双喜醇酒,为降生到这人间的小姑娘干杯,为一个濒于破裂的家庭和好幸福干杯。
那人走了,带着深深的感激。于是,雪峰山下有个“妙手回春”的草药郎中也便传扬开来。武冈、绥宁、隆回、邵阳、娄底、常德、怀化⋯⋯等地患者带着病痛来了;一封封求医信从四面八方飞到这土屋里。邓学勤整日里沉浸在为患者解除病痛之中。他要用一颗还在跳动的心,用雪峰山取之不尽的草药,给天下妇孺捎去福音,捎去欢乐。他用过的草药知多少?用筛装,用畚箕担,用车拖……一张缺了几颗坐牙的牙巴骨整日里磨来磨去嚼草药。草药的汁水已在老人的门牙上裹上一层厚厚的黄釉。那草药苦涩,能苦出人的黄胆水。退休后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治月痨、崩血、奶痛、阴道滴虫、无生养、白带多⋯⋯八千多例哟!苦么?累么?那是可想而知的。可他换来了千家幸福,给上万女性追回了逝去的青春,那种满足,那种欣慰,怕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体味得了的。那是自己性命的延续,是青春的繁衍啊!
而最使邓学勤欣慰的要数武冈的那位青年女教师。多年来,她患血崩,久治不愈,便带了无可言喻的痛苦找到雪峰山下的花园,又一路问讯,找到邓医生,带了那么虔诚的神色,说她离不开讲台,离不开那些学生娃……老人说,他老了,替不得你们文化人,可他却有这个能耐,让她重新站到讲台上去。她到底又站在讲台上,服了邓学勤的十副草药,神!痊愈后,女教师写来一封信,信里有一首诗,打油诗哩!“妙手回春邓医生,品德高尚医术精,多年病痛今日除,努力工作报党恩”。那时,邓学勤揣信的双手委实颤抖了,一双眨巴不停的小眼睛兴奋得老泪盈盈。那一夜,他通宵没合眼,他想象着,远方的女教师也许正在明亮的灯光下伏案工作:备课?阅卷?……他为她祝福,为那些娃儿们祝福。呵!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比得过用这种方式对自己义务行医的报偿呢!出于感激,有些患者用金钱酬谢他,虽然合情合理,可这样会使邓学勤万分不安哟!黄土坑有个唐四妹,好命苦哇!得崩血病多年,跑绥宁、上洞口,至邵阳,路都走绝了,钱花去一千多元,病不见好,一次,从洞口治病回家,八岁的独子竟掉进水塘淹死了,人财两空,哭天无路呵!一家人抱作一团,怨老天无情。唐四妹抱着绝望心理找到邓医生。邓老难过得唏嘘不已。给她准备了十四副药,唐四妹服后,竟奇迹般地好了。一家人自然感恩不尽。她男人拿出钱来,要感谢邓医生的救命之恩。邓学勤却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使不得,使不得!硬是把钱塞到唐四妹男人的衣袋里。他脸红发烧。是的,他怎能索取呢?这样会有悖一个老人的心愿啊!钱财么?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给这个世界多留下些正气和欢乐,这才是千金难买的。图挣钱?他早已是万元户甚至数万元户哩!县长请他去洞口办私人诊所,卫生局长请他去中医院“支撑门户”,花园药材站以每月五百元(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高薪聘他……他不能去,就因为他只有为人民服务的义务,没有伸手要钱的权力啊!
转眼间,他退休整整五年。他感到欣慰的是:五次评为县优秀共产党员,多次评为卫生战线义务行医的先进个人。有一年金秋,湖南电视台报道了他义务行医的先进事迹。此时,洞口县老年人协会举办退休优秀共产党员报告会。邓学勤却没有参加,他很遗憾地住进了医院。但他“晚年争贡献,余热放光辉”的专题发言,有人代替在会上宣读了,掀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与会者猜测着,也许他累倒了?也许年岁不饶人,他会⋯⋯而此时的邓学勤老人,却正在洞口中医院的花坛边伫立凝视,秋天里的红月季、黄菊花、紫色的牵牛花……多么撩人情思,多么令人留连往返!而花下的沃土正在蓄积一种力的底蕴。
本文收录于尹爱国散文集《乡桥》(珠海出版社 2000年12月第1版)
作者简介:尹爱国,男,1957年8月生,汉族,湖南省洞口县人,邵阳师专中文系毕业,后获华中师大本科文凭。先后当过中学教师、校长,后调任至邵阳市教育局工作直至退休。现为邵阳市民办教育协会秘书长。工作之余,喜欢有感涂鸦。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多次在省、市征文中获奖,著有散文集《乡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