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山区农民到底有多苦?农民作家写坏两百多支碳素笔为故乡立传
他是河南最贫困县的农民、跑遍大山寻找土货的二道贩子、一个文学之乡的作协副主席。他以故乡的裸浴奇俗为背景,写坏了二百多支碳素笔,用完一百多本稿纸,冬天冷得握不住笔,夏天屁股坐出了红疮,最终写下了一本充满反思和追问的小说——《天浴》。这部充满作者亲历的小说写成时,卢氏县正式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河南从此再无贫困县。把写作视为生命、被伙计们视为怪胎的张洁方说,我知道农民的痛苦,我觉得我必须为农民说话。
01
我背一天矿
挣了二十七块钱!
太来劲了
提起卢氏,办公室的人都心照不宣地狡黠一笑。
大家对卢氏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他们当地的裸浴风俗,是真的裸浴,想比起日本的男女混浴,幕天席地的卢氏汤泉裸浴更加劲爆。
在汤泉的对面,你都能看到朦朦胧胧的胴体......当年人文体验游去卢氏的时候,豫记小伙伴们可是体会了一把。
除此之外,我们对卢氏一无所知。直到我们认识了张洁方。
我就是个农民。一个走过大半辈子的豫西农民。
张洁方在电话那头说。他说话带着浓郁的豫西三门峡方言味,但语调又是平缓和波澜不惊的。
如果不是看过他已经完成的小说《天浴》中的片段,我会认为这多半是另一个引人的噱头,农民,小说,汤泉裸浴等。
就像他中肯地评价自己一样:我不是一个本分的人。很多时候,一方面撅着屁股刨地,一方面思索着种地与写作有没有什么关系。
张洁方是60年代生人,他的家乡在卢氏。
小说《天浴》的诞生来自于卢氏的天然温泉。当地人就是称之为“天浴”。
当地人自古就有裸浴的习惯,幕天席地的。五年前,张洁方像往常一样翻熊耳岭到汤池洗澡,听几个裸浴的老汉在议论一个人,说这个人喝药死了。
听不真切,大意是得了病,治不起,怕连累家里,就喝药了。
这个人让他想起他叔丈人。叔丈人也是喝药死了。
他是个竹匠,一辈子做些笸箩、筛子、箩头之类,年轻的时候,为了要个顶门杠子,却造化弄人,连生四个闺女,被计划生育罚得倾家荡产。
好不容易缴清了罚款,又用了几年时间存下来5000块钱,自己却得了病。
不是什么大病,但在那个时候,农村顶多有些赤脚医生之类,诊所也只能挂个水,哪有什么合作医疗,报销之类的东西。
于是就喝药药死了。以他的想法,自己老了,挣不了钱了,把老根花光,再拉下外账,谁还?将来谁肯来招赘?老伴咋办?这个编了一辈子笸篮、筛子、箩头的竹匠,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
张洁方永远记得,他叔丈人年轻的时候,有一次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一个秘密:你猜干啥最挣钱?
他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干啥最挣钱,就问,你说干啥最挣钱?
叔丈人说,你猜猜嘛!他说猜不出来。叔丈人抬手摸摸他的光头,冲他笑笑,说:“背矿。背矿最挣钱!好彪将,我背一天矿,挣了二十七块钱!太来劲了!”
叔丈人的话令他心酸得掉泪。
背矿,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一编织袋矿石,二百多斤,从山上矿口背到山下,脖子、肩膀被石头硌烂,血与汗混合着顺着脊背往下流,一趟只能挣四五块钱。
一天挣二十七块,至少得要六七趟跑。恐怕连中午饭都可能没吃,胡乱啃口凉馍喝口凉水将就。一问,果不其然。
这就是世纪初之前豫西山民的生活。现在的人根本难以想象,山里的农民生活会有多么艰辛。
浴池里听到的话让张洁方产生了写小说的念头。他决定把农民的困苦和生活写出来。
02
他这半辈子
早就充分体会过生活的苦
“我算不上作家,充其量也就是个二道贩子。”
60年代,公社食堂刚刚倒灶,张洁方就来到了这个世上。
母亲吃野菜,才有乳汁给他吃。
成堆成堆穿着绿衣裳的人在村里进出,这就是记事时最初的印象。彩旗招展,红色传单纷飞,斗争从未停歇。
他爷爷的胳膊在斗争中被拧坏了。起因是父亲和爷爷吵架,不知怎么就变成一场阶级斗争,爷爷被不断批斗。
假若你到豫西山村,随便问一个五六十岁或者年纪更大一点的山民,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什么记忆最深刻?百分之八十的人肯定会回答你:饥饿。山民对饥饿的记忆深入骨髓。
尽管人们修梯田、垒石堰、改河造地,想尽一切办法,费尽移天心力,收得粮食依然填不饱肚子。
山民把土地看得比命根子还珍贵,所以在八零年土地下放时,因分地吵得盆火连天。
张洁方也是其中一分子。土地下放两三年,人们终于不再饿肚子了,国家号召农民发家致富,山村出现了种植热和养殖热:种经济树、药材;养牛、养羊、养鸡、养猪。
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经济稍微好转的人们开始不安分起来,有人开始跑生意,有人办工厂,有人开矿……山村随着全国一起,进入全民皆商时代。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撂下锄把出门做生意的。90年代初,张洁方做起了“二道贩子。”
在三门峡火车站的电杆上,贴有一则广告,广告说山西降县的核桃很便宜。这则广告给他注了一针鸡血,立即上了降县的班车。
到了地方,问了几个人,都说续鲁乡核桃产量大,他当即决定去续鲁。
他下错了车站。当开着11号车来到通往乡下的社会客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通往各乡的班车全部停发。
结果就上了一个黑心出租车,在车上人家拿着刀逼他掏钱,最后破财消灾,也被扔到一个不知名的村庄。
刚做二道贩子卖农产品,当然吃过很多亏。
有一次,张洁方和伙计在山上农民那里收了一批药材,打算送到西峡去卖。原本计算,大概一斤能挣一块钱,于是一下子弄了两三百斤。
谁知,到了卖药的地方,人家说,你这里面有东西。
张洁方疑惑,这能有什么东西?我们从农民手里收来的。
人家说,你是不是刚做,不懂,这里面有石子。你晃晃看。
他掰开其中的一块药材,果然有石子掺在药材内部。
原来,药材铺的人说,这是农民的惯用手法,从山上采下药材,开始煮烫的时候,用小刀给每一个药材都切一个口子,把石子灌进去,晒干了,就不容易引人注意了。
张洁方被农民的狡黠唬住了。他被震撼了。贫穷到底能造就出什么怪象来,他不断刷新自己的三观。
结果这一单张洁方没挣到钱,还欠了路费。在西峡住了最便宜的旅馆,可还是没钱吃饭,一碗两块钱的面条都买不起。
于是他跟伙计想出一招,倒立在墙上,这样就可以抵挡饥饿。
他一边倒立,一边想,阎连科写《丁庄梦》时听说,农民卖血后在田间头晕得不能走路,血头会提住他的双腿,头下脚上地抖一抖,让血从脚上回流到头上,几分钟后,待农民头不晕了,农民就又回到田里干活去了。
肚子饿着倒立,晕晕乎乎间,让他不由得想起这个细节。
为什么农民这么苦呢?为什么偏偏是卢氏呢?他想不明白。
“这样的事情多的是。贫穷所能给农村带来的苦难你绝对想象不到。”他感慨地对我说。
这也是他动笔《天浴》的原因。
03
我觉得,我必须为农民说话
《天浴》主要写豫西山村从文革到国家全面开始大规模扶贫这段历史,写山民们的奋斗,挣扎,写人性,写人物命运。
这里边有三个主要人物:杨石头、陈万有、王狗子。
这三个人生活在一个村子里,从小一起玩耍,还结拜成兄弟。可后来,因了两个女子,三个人反目成仇,明争暗斗了一辈子。可斗来斗去,他们的孙子孙女相恋,成了一家人,三三归晋了。
通俗点说,这是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故事。这个故事,比老鹳河拐的湾还多。不过,这不是主线。主线还是写山民与贫穷的抗争。
我只看到小说的七个楔子。像北斗七星,有某种哲学的意味,在汤泉洗澡的村民,在汤泉水上枯荣的崖柏,是小说的某种意象。
他描写城里来的美术生为汤泉裸浴的村妇画像,画她们美丽的身体,这种文风让我想起贾平凹或者莫言。
活生生的,赤裸裸的,人性与世俗交杂的故事。
这种意象和哲学意味也许来自熊耳山给他的灵感,熊耳山是他灵感的源泉和象征。
大山孕育了一切,也孕育了贫穷下淳朴和险恶交杂的人性。
我问他,为什么叫天浴。有没有听说过一部电影。
他说,天浴的象征是,天浴能洗掉污垢,但洗不掉贫穷。
2月28日,省政府新闻办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经省政府研究批准,计划于2019年退出的嵩县、卢氏、淅川等14个贫困县,正式脱贫摘帽。
至此,河南再无贫困县。并向全国贡献了金融扶贫的“卢氏模式”。
但张洁方仍然想记录故事,正是想突出现在的生活与原来的苦难大相径庭。
珍惜当下。
他是业余时间写作,用年算时间不准确。不过,这五年,他完全被小说绑架了,干活想,走路想,吃饭想,睡觉想。“真快想成神经了!”
看着定稿三十三万,实际第一稿就写了六十多万,增增删删之中,估计都有八十多万字。
关键是他不会电脑,头稿二稿都是用笔写的。光稿纸用了一百多本,碳素笔用了二百多支。
冬天冷的握不住笔,夏天屁股坐出了红疮。有两次,写着写着,鼻血流到稿纸上。
“到现在才明白,路遥是怎么死的了!”他感叹。后来,老婆看写的实在辛苦,她就去学电脑。学会后,买了电脑,才把纸上的文字全部打到电脑上。
直至现在,他还是不会打字,“但可以用手写板写。”他说。
小说出来之后,他没想过下一步怎么办,只在三个人的意见下反复修改了许多次。
一个是他本家婶子,在河南大学文学院当教授,专讲文学的。四稿的时候,婶子给出了许多修改意见,六稿出来之后,婶子高兴地说,这绝对可以拿出手了!
另一个,是他的老连长,叫吉君臣,是中国作协会员,海南作协理事,他看过之后,赞叹的说,语言,质朴,粗砺,有重金属的质感,有山的气息、草木呼吸的声音。
还有一个是湖北的战友,看过之后说,中国的作家乌央乌央的,可有几个人去写农村,写农民?
他想起从17岁的时候,喜欢写诗,后来成年了,在干完农活之后,农民们在打牌,抽烟,喷空,他在看书写作。
伙计们嘲笑他,觉得他格格不入,是环境的怪胎。
可看着这一叠厚厚的手写稿,他觉得,这半辈子的梦想幸好没有放弃。
我问他,打算出书吗?
“准备出书。可现在出书太难。我打听过,出一本书,得六七万呢!我手头还没有宽裕的钱。首先,我要生存!”
当初,我连长看完我的小说后,就建议我去找我们县里领导,说这部作品确实值得打造。
可我,走不到领导跟前,张不开嘴。”
他的一个朋友曾对他写农民的苦难有过质疑,为什么要写这段时间的东西?还涉及这么多的敏感内容。
张洁方说,我知道农民的痛苦,我觉得我必须为农民说话。(来源: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