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华林:诗人诞生了,诗歌死亡了?
关于“诗,可不可以教”的话题,几年前在网络上有过热议,学界多倾向于认为应试教育是培养不出诗人、作家的。直到今天,这种论调仍不绝于耳。
在接受界面文化访谈时,韩东说,写作是可学的,但不可教。因为他知道每一个诗人作家的成长道路是不一样的,所以没有“公式”和“秘籍”可言。韩东之所以愿意开设诗歌课,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诗人的成长,是需要学习、启发和良好氛围的。所以,他尝试以开放性、启迪性的形式讲授诗歌课。其初心是让学生增长见识,了解写诗是怎么一回事。《诗人的诞生》就是根据其授课录音增补修订而成的关于诗歌写作的书。
读《诗人的诞生》,我觉得韩东真的是非常用心和真诚地在传道授业解惑的,他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向四位学子讲授了自己的写作心经。而我在阅读时,也时常为其深邃的思想和诗学见解所折服,并不断地在书页精彩处画重点、做笔记,写下阅读感悟,为他喝彩点赞。说心里话,韩东真不愧是诗界顶流,他太明白一个真正诗人的诞生,是需要吃很多“百家饭”才能成长造就的道理了。所以,韩东说《诗人的诞生》绝非教条和“秘籍”,而是“启示类”的东西。
初学者在习诗阶段能遇到韩东这样的老师,真是因缘殊胜啊。我都有点羡慕他们了。不过羡慕之余,我又替他们担心起来。如果学子们都按照韩东讲授的心经写作,诗人很快就诞生了,但诗歌却快速地死亡了。
为何呢?且看诗人是如何诞生的吧。
“你们的诗都带来了吧?我们不玩虚的,讲四次课,每次大概四小时,你带新写的诗,然后拿出来大家讨论。”这是韩东在第一堂课上的开场白,可见他对诗歌课的讲授是真诚的,是精心准备的。韩东讲的第一堂课是清空。他说,不管你读过什么,思考过什么,只要你写诗,潜意识里是有答案的。你背过的唐诗,读过的现代诗,那些营养会反映在你所写的诗里。韩东还举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例子,说豆瓣上有人评论他的诗集《奇迹》,告诫他诗要讲究语言。韩东虽然被弄得哭笑不得,但他还是从理解别人的角度来思考,“因为他有一个关于什么是诗歌语言的潜意识,并不是有人告诉他,而是自然而然习得的。大概他认为诗歌就应该是花哨的,就应该有形容词,应该闪烁铿锵。再一看,你写得那么朴素,跟他想象不一致,那就是不讲究语言了。”初读这段话,我觉得韩东真是天生的诗人和讲师,他就应该是天生的布道者。但要将潜意识里的关于诗歌的想象和一些概念或笼统的感觉通通清除掉,又谈何容易呢。
在讨论学生刘天远的诗作《冬天》时,韩东首先肯定了这首诗是有感而发、有东西要写的作品,但他同时也看到,这首诗有不够精练、重复、啰唆的毛病。作为导师,如何帮助学生清空潜意识里的陈词滥调,把特异的感受写出来。韩东开出的药方是“保留自己不规范的一面”。比如,“每个人的肢体表面都像有一层薄薄的东西”,下次来,你可别改成“每个人的四肢皮肤都很光滑”呀。他说改成这样就没意思了,要保留原句的弯曲,这种感觉是最重要的,不要因为句子的整洁、舒服或者纯粹,就把这些最原始最珍贵的东西牺牲掉了。要相信“感觉第一”,是对于独特的感觉,要不惜破坏常规、节奏、句子等因素,也要抓住的。
读到这里,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但越到后面,越迷惑。因为他所谓的朴素,其实是剔除了花哨的形容词,没有闪烁铿锵、微言大义和华丽辞藻的内心独白式的呓语。究其实质,就是把诗弄得面目全非,让人如坠五里雾中,摸不着头脑,才算高明?
在读李冠男的诗歌《识色》时,韩东说:“这首诗比较符合他的审美,看上去也挺训练有素的,应该是读过一些东西的,但这首诗的题目太点题了,不如干脆用《我爸爸的面包车》。”由此可见,韩东的老辣和独到。在这里,韩东还介绍了一个修改诗作的“秘籍”。他说,写一首诗,改啊改,有些部分去掉了,但去掉的部分里有某个句子挺好的,就直接用来做标题。这样,就等于给你的诗开了一个天窗。读者说不清你是什么意思,但似乎和诗又有联系。比如这首诗,你把最后一段去掉,用“一样的睡眠填充着夜晚”做标题,就多出一个维度了,也就广阔了。
因为这首诗比较长,这里不引用了。我在按照韩东的修改方式,将李冠男的这首诗重新排列后发现,这首诗确实高级了,但也读不懂了。于是,我明白了,原来高级的诗是让人看不懂的。如果你要发难反驳,那就是你不懂审美,不懂新诗的现代性了。于是,我又豁然了,原来诗歌是这样写的,诗人是这样诞生的啊!
下面,我们读读韩东认为挺会写的诗人的诗。
有河水,它甚至是从河岸边出发的
含着石子,只是想喝杯子里的水
如果杯子里没有水,它就从河里含来水
对乌鸦来说,喝水不重要
在杯子里喝水,很重要
我已经一天没有出门了,对我来说
出门不重要,为什么出门很重要
我是容易掉落的人,有时掉落一个选择
有时掉落一个乌鸦,这是很重要的进程
然后我重新是我。四月的天气
越来越好,我的手也越来越像春枝
搭在窗台上,空旷处。我知道
只要乌鸦睡在我的身体里,河流就流畅
我还知道,乌鸦是不出门的
也就是说乌鸦是无外的。如果饥馑的我
需要补充能量,就是说我需要出门
需要外显我的乌鸦,我就需要杯子
需要从此处到彼处。为此,我布置
一个个明亮的自己,去熄灭乌鸦
我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把自己
倒给意义,化身杯子。激越地发音
——(徐全《不出门》)
从某种意义上说,《不出门》这首诗比较完整,但不是自发地写作。因为徐全读过一些当代诗歌,有过写作训练,是挺会写的。但韩东认为,这首诗最大的问题是用典。不是说诗歌不能用典和以叙述的方式讲故事,而是说应该以诗的语言和形式。有些句子就不能平铺直叙,既要简单、弯曲,又不能太文艺了,让人看出修辞,就弱了。
对症下药,韩东的方案是:岔出去。什么叫岔出去了,其实,就是“诗到语言为止”的论述。像这首诗,前面写乌鸦,后面写“我”,但你后面下笔再重,也不一定能把事情说清楚。这个时候,就需要岔出去了。如果岔不出去,怎么办呢?韩东的法宝就是“咔嚓一声拦腰斩断”了事。这种硬生生地把事情了结的诗艺技法,其实也是“他们诗群”玩的那套把戏,因为“拒绝隐喻,拒绝升华”与“诗到语言为止”是孪生兄弟。
诗歌既然写得这么高级了,那这首诗想表达什么呢?坦率地说,我没有读懂。作为同学的刘天远在讨论时,也问了徐全这个问题:“去熄灭乌鸦”是什么意思呢?挺会写的徐全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含糊地说,是一种即时的迷人的有意思的感觉而已。为此,他还振振有词地说,读诗的时候不用知道它有什么意义的,不愧为韩东的学生。还是韩东的阐释更加高级,他说,这句诗是在需要阐释的范围内的——意思就如绘画里的留白艺术,是供论者发挥想象、天马行空地胡扯的。在我看来,这种迷幻性,其实就是诗歌内囿造成的,任何用力的阐释都显得无力和牵强附会。
在谈到阅读对写作的功用时,很多人说,有时会陷入自我怀疑的境地,也就是说写作是会遇到障碍的。在韩东看来,这绝对是好事。他说,人有一种本能,总想找到一两句原则性的指导、指南式的“武功秘籍”,就一劳永逸了。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痴心妄想。因为它不符合写作的本性规律,任何事情方法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之前,我以为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著名论断的韩东是观念型诗人,现在看来,韩东的诗歌写作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改变。由此,说韩东是当代颇具远见卓识的诗人,应不为过吧。但他变得更圆滑世故了,就像他的诗一样,读不懂了。
关于清空与阅读的理解、运用;诗意的表达与感性语言的寻找;写作的技巧与障碍;功利阅读的作用与意义,等等,在《诗人的诞生》中,随处可见韩东的思想火花,对初学阶段的习诗者确实会有很大的指导性作用。韩东虽然自谦地说,《诗人的诞生》没有什么“公式”的,但我在阅读之后,觉得这本书里是处处都是有干货的“武功秘籍”。我虽然认可韩东讲授诗歌写作的初心与方式,但我仍然对这种模式里诞生的诗人,以及他们创作的诗歌保持警惕。在我看来,用“韩式秘籍”创作的诗歌,与智能写作并无多大区别。
这里,我们读读被韩东称为“蔫儿坏”的诗,就明白了。
后来是三个
走一条很好看的路
某某,我们中唯一的诗人
已经过去的泥土使他动摇
别墅区没有孩子的狗
在外面草地上远足——低矮的目光
在你身上打干净舒服的洞
再后来,我们一起是七个人
我看见你的手,在桌子的边沿
走投无路
——(徐全《没有别的下雨天没有你》)
在这首平淡的诗里,我们可以发现诗人不甘平庸的心,他总想弄点噱头进去,但他又不喜欢用词,让它在平淡中“凸起”,却不突兀。像“在你身上打干净舒服的洞”和“在桌子的边沿/走投无路”,就是没有痕迹的造作。韩东称这种写法是“蔫儿坏”的,有新鲜的陌生感,是有意思的,好玩的。像徐全在另一首诗里致敬韩东的诗句所写的:“他在穿过我的街道/抽烟,树枝总从人的道路上/横过来//”这句诗,表面上看起来突兀,其实,只是一个倒装句式的诗意嫁接。它的意思是,他在穿过我的街道抽烟,表述的是一种因果渊薮。但韩东忍不住夸赞说:“你看看,看起来朴素,但是在玩高级范儿哦。”
矫揉造作了,还非常好,有没有觉得很奇葩啊。好诗,就是要把经念歪了才好玩啊。看明白了吗?同仁们,诗就是这样写的哦。
如果阅读至此,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现代诗,那我按照韩东的方式告诉你:“少即是多。”为何呢?因为诗歌的容积有限,但容量却是无限的,诗歌的魅力就在这里。要想在三五或七八个句子里塞进不多的意象、修辞,就能表达出余味无穷的诗意,有时候是需要纯度的,而构成能量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重复。一句稀松平常的话,如果重复三次吟咏,它也有韵味与诗意产出的。韩东举了一个很好的例子。他说,把“刘天远你好”重复三次,它可能就是一首诗了。你看,写诗多简单啊。“他们诗群”当年“pass北岛”时,为何反复强调口语写作的重要性了。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了啊。诗,亦如此。现在看来,“诗到语言为止”和“下半身写作”在今天能拥有那么多拥趸,也不足为怪了。
读完韩东的诗歌课《诗人的诞生》,我们总算明白现代诗是怎么一回事了。但说实话,在这个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的时代,担心诗歌的死亡,是杞人忧天的。这么多人写诗,诗歌怎么会死亡呢?
在这里,我想表达的,其实是对当代诗人创作的诗歌的极度失望之情。作为一位写作了十余年的诗歌爱好者,我其实很不愿意像某些人那样轻易地说“小说死了”“诗歌死了”之类的话。因为,在“口语诗”一统天下的时代,我觉得人们感知诗意美好的能力,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迷失了方向而已。诗坛虽然很乱,但我依然坚信人们感受美好诗意的能力和灵魂是永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