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单散文集|花园词典

落草
花园镇属于雪峰山区,山高林密,当然,古时也少不了猛兽蛇虫出没。但对于落草,乡民们总是把它当成一个实在过不下去了之后的保底职业。
所谓落草,就是做土匪。我有时也感叹乡民们发明的土语很是形象。在山林里面搭个窝棚,与草为伍,也与风餐露宿作伴,确实混得像根草般可怜。
落草还有一种说法,当土匪。普通话里一般唤做做土匪,但雪峰山的乡民们却用一个当字来阐述,看来,乡民们从某种方面是认可土匪这个职业的,至少,他们认为,走投无路了落草一段时间属实为生活所迫无可厚非。
旧时落草者,无非两种人。一是喜欢打家劫舍的无本生意,主动落草。二是迫于生活、或被迫害,无奈落草,走上行侠仗义的土匪生涯。
单说第二种,就能知道乡民们以前过得多么悲催。抛家别子,去雪峰山上卧雪眠霜,不是被逼到极致,想必是下不了这个狠心的。
老家曾有个悍匪,名为张云卿。民国时期,他的“名声”响彻湘西南,打家劫舍,强取豪夺,可谓无恶不作。
时有夜晚小儿啼哭,家长们就会说,再哭就把张云卿哭来了,吓得小儿立马止啼。因花园镇山多,也曾是张大土匪的活动范围。花园地处三县交界之地,少不了商贾行走,因此,张云卿和他的部下就设卡抢劫,是为关羊,意思是商人和路人就是待宰的羔羊。
张云卿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家伙,屡次被招安,也屡次重新落草。看来他是过惯了无人管束一言九鼎的生活,自是不愿屈居人下的。这就是第一种自愿落草的土匪。
我有两个年长的邻居也曾落过草,至于原因与否,他们从没向我透露过,有可能是不想再回忆那段故事,也有可能有着不好说的原因。
这两位邻居是堂兄弟,他们的祖父就是同一个人,也是和我同姓的本家。他们家族兄弟众多,我认识的这两位,一位唤做大爷爷,一位换做五爷爷。至于为何两兄弟一起落草,估计也是怕被土匪“前辈”们欺负,两个人在一起好歹也有个照应,所谓打虎亲兄弟,即是如此。
五爷爷我打交道不多,只是村子里面都在传说,五爷爷落草的时候是一条汉子,也有人传他曾吃过人肉。对此说法,五爷爷从不正面回答。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一个不声不响的老人,每日劳作,不参与村子里面的大小事,也很少言语。以至于在我回忆中,五爷爷貌似从未说过话般。
另外一位大爷爷,我倒经常打交道。大爷爷住我隔壁,每日清晨起来会扎马步、耍武术。因此,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总感觉他有一种行侠仗义的大侠风范。神秘,也很神奇。
我七八岁的时候,正是武侠小说风行的时候。自从看过武侠小说后,我越发坚定了要学习武术的想法。思来想去,唯有拜大爷爷为师。
大爷爷倒也不嫌弃我瘦小,欣然接受我的请求。也许在他看来,这就是小孩好玩而已,他就陪孩子们玩玩。
真正开始跟着大爷爷学习武术的时候,他就不再和颜悦色,而是立马严肃起来。大爷爷告诉我如何扎马步,扎马步的时候腰杆子要挺直,腿不能发抖。大爷爷时不时还来个扫堂腿,测试我下盘是否稳当。
大爷爷告诉我,练习武术首当其冲的就是练习力量。他要求我小便不能去厕所,必须尿在尿桶里,每天提着尿桶,提举一百下。
家乡的尿桶,装满了能有一二十斤。每天撒点尿,尿桶就会越来越重。如此看来大爷爷还晓得循序渐进的方法,虽然他给不出任何理论,但他是实践出真知的实干家。
我也曾好奇过大爷爷的落草生涯。在我的死打难缠下,他曾透露过一点点。大爷爷讲他百步穿杨、大口喝酒的故事,讲至兴奋之处,就会告诉我,他能够以一敌三。
大爷爷那花白的胡子,随着他边讲故事边上下抖动,这一刻,我发现老人的眼中不再浑浊,似乎有了光。
也许,在大爷爷和五爷爷心中,人家避之不及的落草经历,正是他们的青春岁月。那里面,有着生活的无奈,也有着行侠仗义、大口吃肉的快乐。
是青春呀,我如此想着。
呷粮
我的两个曾祖父曾是呷粮专业户,他们以此为业,试图养活自己,也试图养活家人。
花园土语中,呷粮就是当兵的意思。曾祖父生活的那个时代,很是贫苦,不止我家,雪峰山大多家庭均是如此。因此,呷粮不失为一个好出路,上战场总得先给士兵喂饱肚子,所以,至少解决了温饱问题,还能获得可怜的薪金,好歹也能惠及点家人。
所以,当时的乡民们,并没有把当兵当做一件很荣耀的事情,所以他们唤作呷粮,意思就是当兵无非就是为了混个饱饭,确实简单粗暴。按照乡民们的说法,万一祖坟上冒了青烟,没有抛尸荒野,也许就能挣回一个前程。对于当时很少接受过教育的乡民们而言,呷粮是他们最接近成功的机会。
家乡一直有俗语,叫“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都混到去呷粮了,肯定是留在家里估计得饿死,于是放手一搏,期待命大福大。
曾祖父有三兄弟,他们的爷爷曾是花园的三个大地主之一,辉煌的时候,花园三成的山和田都属于我这位老祖宗。所谓“钱壮怂人胆”,老祖宗发财后,总喜欢和其他地主量个长短,因此也避免不了矛盾和冲突。终于在某天,老祖宗一气之下,削掉了另一个地主老财的头皮,幸亏人没死,但老祖宗只得将家产全部赔偿给人家,从此变成了落水的凤凰不如鸡。
曾祖父三兄弟,本来是妥妥的富三代,却因爷爷的一时冲动,变得赤贫。
人穷思变,只要活着,肚子总要填饱的。因此,曾祖父三兄弟就想着法的填饱五脏庙。
老大没那么多想法,天天在土里刨食。两个弟弟却心思活络多了。彼时,正值国共内战期间,国民党部队越打越少,很是缺少兵员,于是开始抓壮丁,强迫中青年上战场。
壮丁大多是炮灰,乡民们都避之不及。但对于曾祖父的两个弟弟而言,未尝不是一个赚钱的机会。于是两兄弟一合计,就开始做起了呷粮的生意。
家中颇有小财者,自然是不愿意将孩子送去做炮灰,于是买通上下,让曾祖父两个兄弟顶替。当然,这种顶替,注定不是无偿的。
两兄弟留下顶替得来的报酬,孤身跟着部队走上战场。看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其实倒也未必。行至中途,他们总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办法,逃跑回家。至于他们用的什么方法,如何克服被抓枪毙的害怕心理,已然不可考。
回家之后,就又可以照常生活,等待着下一次再去给人顶替壮丁。曾祖父的两兄弟,就在顶替和逃跑,再顶替和再逃跑中,成就了一段传奇。
常在河边走,总有一天是要湿鞋的。曾祖父的二弟,就在一次顶替壮丁的过程中,没有跑回来,成了真正呷粮的士兵。
当时的祖父他们,曾多处打听,想找回这个失联的二叔,但最终无果。于是便幻想着,二叔败退去了台湾,也许留得了一命。
其实,这也是自我安慰罢了,曾祖父这个二弟,大抵是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
曾祖父的二弟失联后,和他一起给人顶替壮丁的三弟就金盘洗手了,和他大哥一样,也学会了老老实实土里刨食。
这个我唤作晚公公的三弟,一直已婚未育,所以把我们这些晚辈都当成自己的后代一样亲切。
也许是在战场上受了影响,他听力似乎不太好,有人问他事情,他总回一句“啥子?”因此,我们有时候也叫他啥子公公。
啥子公公从不和我们提他顶替壮丁的故事,想必那也不是什么很美好的回忆,说得多了,也无非是生活的苦楚。那就不如不说,啥子公公应该是这么想的。
后来我慢慢长大,也慢慢接触了更多的知识,我才发现,啥子一词,在花园土语中根本不存在,反倒在四川话中是高频词汇。
我这下醒悟,啥子一词,估计是晚公公呷粮的时候和四川壮丁学来的。以至于我现在每年清明给长辈扫墓,站在晚公公墓前,我都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啥子?啥子?”
曾祖父的两个兄弟,一直和苦难的生活作着斗争,却一个为此失去了生命,一个永远不愿回忆当时的惊心动魄。
落担
落担一词,在花园土语中,就是离开原来住的地方,到一个新的地方居住。古代乡民们,多以农业劳动为生,肩上少不了要挑担子,因此,落担这一词就很形象,把担子从肩膀上放下来,停下流浪的脚步,开启新的生活。
能出去落担的,必定是穷人家庭。富不离乡,穷走四方。至于富人们到新的地方居住,有一个专门高大上的词语来阐述,唤作迁徙,也叫开枝散叶。
比如我现在定居长沙,按照乡民们的说法,就是落担长沙。至于原因,肯定是我如果一直呆在雪峰山区,不说发展,估计养家糊口都很艰难,只能跑到大城市寻找机会。
落担虽是无奈之举,但倒也不失开拓精神。我的远祖就是此类。
远祖两兄弟,穷得只有一间四面漏风的茅草房,更不谈娶妻生子了。家乡有条叫蓼水的母亲河,流经两县多个村落,一直滋养着两岸的乡民,远祖两兄弟就长期在蓼水河上打渔为生。
天天风里来雨里去,远祖两兄弟尝尽了风餐露宿和人间冷暖。虽然不至于饿死,却也总是安定不下来。
再不娶妻生子,就有绝后的危险,因此,两兄弟穷则思变,合计下来,一人往蓼水河上游打渔,一人往蓼水河下游打渔,谁安定下来了,就通知对方一声。
远祖沿着蓼水河溯源而上,到得花园这个地方,因蓼水河在此转了个大弯,因此鱼获颇多。远祖因此成了花园某个大财主的送鱼专业户,这财主虽然财产丰厚,但也心善。于是提议,把一块自己的荒地给远祖,让他在此落担。
有了自己的地,才能建房子,有了自己的地,稳定下来,才能繁衍后代。于是,远祖才在花园稳定下来,也开枝散叶,有了我们众多后人。
雪峰山区,有很多纯朴,也和山外一样,有着很多头部经济的。好的田地,好的营生,都为当地的头面人物把持。穷人们想要崛起,唯一的一条路,就是远走他乡。
爷爷在生的时候,经常喜欢和我说老祖宗们的故事,他告诉我,某个老祖宗是从哪里到哪里落担的,落担之后是怎么站稳脚跟,成为当地常住居民的。
我那些落担祖先的故事,通过爷爷的诉说,让我记忆深刻,也让我发现,我的很多祖先一直在落担的过程中试图寻找美好的生活。如此看来,老祖宗和我一样,都是活得不容易的那一类人。
用箩筐担着为数不多的家产,拖家带口,告别雪峰山,或沿着大山,或沿着蓼水河,去寻找一个能够容纳己身的地方。这是当时的家乡穷人们,也是我的老祖宗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就如我当年离开家乡到省城求学一样,我曾以为,我只是省城的过客,学到本事后,我就可以回到雪峰山。然而我却落担了长沙,至于那个雪峰山的家乡,我却已经成为了她的过客。